波西米亞人讀書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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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侯文詠 生於1962年6月9日雲林縣虎尾鎮,父親是嘉義縣六腳鄉人,母親是嘉義縣東石鄉人,侯文詠是一位作家,作品領域包含散文、小說、兒童文學、有聲書。。高中就讀台南一中,畢業後進入台北醫學大學醫學系,取得醫師執照後曾但任台大醫院及萬芳醫院的麻醉科主治醫師,以及台北醫學大學醫學人文研究所副教授。自小即展現寫作的興趣,小學時繩自行創辦班刊及投稿,上高中後儘管學業表現優異,仍熱中於班刊的編寫,現今成為台灣暢銷作家之一,著有:頑皮故事集、親愛的老婆、大醫院小醫生、離島醫生、沒有神的所在等等。
本書摘要
沒有神的所在書摘 「當價值不再,一切只剩下慾望時,生命會變成甚麼?」
《金瓶梅》裡的角色就像是一顆顆的洋蔥,而侯文詠為我們把洋蔥一層層剝下,直到它們的內心深處。且讓我們看發生在西門宅院裡,妻妾為了慾望、金錢、權力而互享爭寵、工於心計,在表面假象的和平底下,拋開道德準則卻又算計周全的爾虞我詐。 才藝美少女潘金蓮的命運坎坷,九歲被賣去當樂妓,十五歲轉賣給張大戶,又被迫嫁給賣吹餅的矮冬瓜武大。芳心寂寥的潘金蓮於是勾引打虎英雄武松(五大的弟弟),卻自討沒趣。一次偶然中遇見西門慶,兩人一見鍾情;透過茶坊王婆的說媒,兩人開始在茶坊偷情。後來茶坊事件曝光,潘金蓮決定和王婆聯手,鴆殺武大;武松決定位哥哥報仇,殺掉偷情的兩人,卻錯殺了衙役而被關至監獄。
同一年,西門慶取了有錢的寡婦孟玉樓做三房小妾,並將「收用」過的丫頭孫雪娥升級成為四房小妾;等到武大百日將至,又迎娶潘金蓮進門做五房。西門慶大費周章將服侍正房妻子吳月娘的丫頭龎春梅調給潘金蓮,而春梅也是西門慶收用過的丫頭。妻妾鬥爭,形成以金蓮為主的新人黨(潘金蓮、孟玉樓)和吳月娘(吳月娘、二房李嬌兒、孫雪娥)為主的舊人黨。潘金蓮槓上孫雪娥,以其智巧害的孫雪娥被西門慶打了好幾回。不久後,西門慶梳籠名妓李桂姐(二房李嬌兒的姪女),流連妓院。潘金蓮耐不住寂寞,與孟玉樓的琴童奸宿,西門慶怒鞭潘金蓮,在春梅、孟玉樓的袒護下才作罷。
西門慶爬牆密會李瓶兒(鄰居花子虛之妻),被潘金蓮逮個正著。她和西門慶交換條件,並答應要幫西保密。花子虛吃上官司,李瓶兒請西幫忙擺平,卻暗地裡規劃要嫁給西門慶,將家裡財產通通移到吳月娘床底下;花子虛抑鬱而終。西門慶的女婿陳敬濟出事投奔,西因政治問題冷落李瓶兒。李在憂鬱之際,招贅太醫蔣竹山進門;而當西門慶家中事務擺平後,李馬上後悔,趕走了蔣竹山一心一意想嫁西。雖然為眾妻妾所不樂見,李瓶兒最終還是家給西門慶做六房。
西門慶看上來旺的老婆宋惠蓮,兩人在院裡的假山洞幽會,被潘金蓮發現,潘以此要求西門慶並控制宋惠蓮。後來西門慶打發走來旺,想要取宋做七房。潘金蓮不樂見,於是挑撥孫雪娥與宋惠蓮(孫曾和來旺偷情)。在一切曝光後,以宋惠蓮的身分是如此背離道德準則,使得她無地容身、自縊身亡。
自潘金蓮嫁進來後又過了三年,西門慶升官,官階為五品;李瓶兒又為他生了一個兒子,名「官兒」,西門家族雙喜臨門。官哥滿月時,妓女李桂姐阿諛巴結,搶著認西門慶與吳月娘當乾爹乾娘。隔年,西門慶看上夥計韓道國之妻王六兒,故事有點像是西門慶與宋惠蓮的翻版。令人跌破眼鏡的是,韓道國與王六兒把這當作「賣淫事業」,兩人一致認為王與西的性愛只是金錢交易,完全是沒有感情的。
潘金蓮因忌妒李瓶兒生了官哥,總是不斷驚擾她們母女兩,並且豢養兇猛的白獅子貓兒。在一次玩耍中,乍看之下,是官哥意外被白獅子貓兒抓傷而不治身亡,但其實這是潘金蓮精心策畫的一場謀殺案。李瓶兒在傷心絕望之中又生了病,一發不可收拾,終於香消玉殞。吳月娘和潘金蓮先後拜託廟裡的薛姑子給他們配坐胎氣符藥。平兒出殯後,西門慶收用官哥的奶媽如意兒。同年七月,西門慶看上名妓鄭愛樂,並送禮示愛。而西門應偷偷地找如意兒也引來潘金蓮的不悅,並要求掌控如意兒。李瓶兒死後,潘金蓮與吳月娘爆發嚴重衝突,吳仗著有身孕贏得西門慶的關愛,潘金蓮全面潰敗。
從故事一開始,除了西門家裡發生的妻妾之間的感情、糾紛,同時也交代了西門慶的錢脈與人脈。他為了穩固官商統治集團,千方百計巴結蔡太師,從一個繼承父親生藥鋪的小小商人,在短短三四年的時間,西門慶累積了十萬多兩銀兩的資產,也讓我們看到了明朝官員們底下龐大的官商勾結與貪腐網路。
隔年正月,西門慶和賁四嫂(夥計賁四的老婆)偷情。這時的西門慶情慾高漲,吃春藥、吃延壽丹藥補身,和許多女人做愛,終於不勝負荷、精進血出。不久,西病逝,吳月娘在同時生下孝哥。西死後,李嬌兒攜財逃回妓院,潘金蓮找上西門慶女婿陳敬濟,吳月娘私吞李瓶兒的錢財,夥計私吞貨物,從前僅有表面上的交情的老友也都鳥獸散了。
吳月娘發現潘金蓮和陳敬濟偷情,把潘金蓮的得力助手春梅賣給將軍周守備;趕走陳敬濟;將潘送到茶坊王婆家待價而沽。潘被一心一意要復仇的武松買走,慘死於武松刀下。孟玉樓改嫁、孫雪娥和來旺私奔被抓回、陳敬濟出手毆打老婆西門大姐(西門慶之女)而被告到官府淪為乞丐。後來,春梅派人找到陳敬濟並資助他做生意。陳和韓愛姐(王六兒之女)邂逅,不料卻被周守備的手下張勝給殺了,韓愛姐傷心之餘出家為尼。而後周守備戰死,春梅也染病身亡,孝哥剃度成為和尚,西門慶的夥計玳安繼承了他的家業,吳月娘也善終到老。
小說寫到這裡,我們看到了明朝一個商人家族由盛到衰的故事。那些過去的風風雨雨、片刻的性愛歡樂、財富如流水般滾滾湧進,那個榮極一時的歡樂時光就這麼過去了,經歷了所有風雨的吳月娘,嘗遍人間的酸甜苦辣,最後,讓孝哥剃度出家,或許是這本書裡唯一出現「神」的時刻。但是,神真的存在嗎?祂能將人從世間的感情與因果輪迴中解救出來嗎?還是人們在繁華落盡時,又有一個新的循環即將展開呢?
佳句摘錄
原來價值只是表層的假象,慾望才是底層的真實。正因為在乎真實,過去那些被視為粗鄙、貪婪、淫穢的一切於是有了值得被凝視的理由。
他憤世但不嘶聲吶喊,寂寞卻又不求被人瞭解。他不只要顛覆別人創造出的價值世界,甚至還用自己的內在顛覆自己的外表。
在撕開了價值的假面具,又否定了世俗的慾望之後,人將何去何從?
她企圖先把武松外面那層道德禮教的衣服剝開,在剝掉自己早已厭倦的那件叫做「婚姻」的衣裳,一步一步往內剝,一步一步挑逗,直到兩人都一絲不掛地露出赤裸裸的情欲肉體為止。
我們似乎有太多的忠孝節義的故事了,但卻有太少像潘金蓮這樣子的千嬌百媚。
他發現,拋掉踏些彆彆扭扭的倫理道德之後,原來只要找到門路,他的色慾與王婆的貪慾原來也可以像生意那樣,單純只是買賣與交換。
這個挨光劇本一步一步陷人入彀,在漸漸裡有一種無法言喻的驚心動魄。
王溢嘉先生曾歸納過「陷阱」構成的共同要素有三:一是必須有個誘餌。二是必須只能前進不能後退。三是路愈走愈窄,愈不舒服,直到最後動彈不得為止。
這樣的諷刺讓我們感覺到,在一個到處充滿著十分光劇本的世界裡,鐘後、善良這接德行不但顯現不出他們的美好,更多時候,反而只是愈發彰顯出他的脆弱與無知罷了。
這種小奸小壞的寄生蟲之所以能存在,還在於背後有一整個腐敗的社會用冷漠不斷地提供他們養分。
原來生存考量只消不到一秒鐘,就可以輕易戰勝道德考量的。
現世的壞,從可憐到可惡、極惡也許只是一線之間。但無論如何,只要還有一點點尚未泯滅的良知、對天地神鬼的敬畏,一切還有救贖的希望。潘金蓮讓我們看見,人甚至還可以繼續沉淪,變得更壞,直到連最後一點救贖的希望統統消失為止。
大家喜歡說《金瓶梅》是潘金蓮,李瓶兒,龎春梅的名字組合,但就字義來看,這個名字更是插在「金瓶」上熱熱鬧鬧的「梅」花盛開。離跟離土的梅花插在金瓶上看著固然鮮豔,但從盛開到枯萎,一切的美麗無非也就是轉眼韶華。
那些從我們眼前流動而過,不管是時尚女子。風流男人。醇酒。美食。音樂。財富。愛慾。貪婪。嫉妒。仇恨。癡癲……一切的一切,全都變成了轉眼凋零的一場浮生若夢。所有最熱鬧的正是令我們歎息的,而所有最令人眷戀的也正是最叫我們感到空虛的。
是的,《金瓶梅》,一片盛開在金瓶裡卻失去靈魂的美麗璀燦。一場走在地獄邊緣的夢境。一個失去神明的所在。
《金瓶梅》詞話的情節發展,採用搓草繩的方式,新情節加入,是一邊搓一邊續進去的,而且不時續了些不同的顏色進來,是以它的情節演進,與其他章回小說大異其趣。
《金瓶梅》雖然年代假托宋朝,可是小說裡的習俗、俚語、官制、飲食、運河碼頭、甚至是人名,全部是明代嘉靖、萬曆年間的翻版。這些《金瓶梅》留下來鉅細靡遺的生活細節,雖然故事裡說是宋朝的故事,很多學者倒把它當成明朝食貨志的重要材料在研究。
西門慶光是聽到那麼多財產──哪怕缺手缺腳都肯了,怎想得孟玉樓還有一表人物,打扮起來就是個燈人兒,還會針指女工,雙陸棋子,彈一首好月琴……對西門慶來說,簡直是天上掉下來的禮物了。
原來結婚也可以當事業經營的。這是薛嫂看準了西門慶會歡喜樂意的理由。
孟玉樓是個非常務實、有想法的女人。對於嫁給西門慶這件事──不管是西門慶的優點、缺點,她是仔細盤算過的。儘管當時士大夫觀念根深蒂固,但是孟玉樓的選擇讓我們看到這樣的觀念已經發生動搖。在那個資本主義剛開始萌芽的時代裡,原本很多女人早已經理解到:男人有「錢」是比有「學問」更重要的。
如果說潘金蓮與西門慶的關係始於「性愛」的冒險追逐,那麼孟玉樓和西門慶的婚姻就更像是「財務」的策略聯盟。不同的出發點,當然也決定她們將來在西門慶家的生存策略和格局。
潘金蓮再明白不過,在這個殘酷而無情的競技場裡,她得成為西門慶最寵愛的人,否則她就無法逃離過去那些被賣來賣去的命運。
我們分不清楚西門慶到底是稱讚他這些女紅做得精巧,還是稱讚她實在太懂事了,用這麼驚人的速度,就學會了他期望中的一切。一個懂得柔順、謙卑與感恩的貴婦、情婦,一個懂得談情說愛的可人兒,一個風情萬種的淫婦、蕩婦。
一場讓西門慶另眼相待慶生會,改變了西門慶的命運,更改變了潘金聯往後的命運。如同過去,潘金蓮再度用性愛贏得了西門慶對她的寵愛。在淫慾無度的歡愛裡,或許沒有人看得出來這次和上一次性愛,有什麼太大的差別。但潘金蓮卻再明白不過,在這個殘酷而無情的競技場裡,如果西門慶不愛她,她也就失去一切了。
作者先讓讀者習慣春梅無聲無息的存在,漸漸讓她進入事件的中心,等漫天風雲捲起時,才驀然意識到她的重要。這是當代讀者未必能習慣《金瓶梅》的特別之處──它不在事件發生之前暗示你誰重要誰不重要,或者有什麼事件就要發生,也從來不故佈懸疑吊讀者胃口。
孟玉樓的回答是慧黠。吳月娘的笑則是單純。全然的機心與城府的則是潘金蓮的笑。簡單的幾行字,《金瓶梅》作者出招之高明俐落,令人欽歎。
今時娼妓滿布天下,其大都會之地,動以千百計。其他並州僻邑往往有之。終日倚門賣笑,賣淫為活。生計至此,亦可憐矣。而京師教坊官收其稅錢,訂立脂粉錢……
姿態艷雅,言動可愛,能書作黃庭小楷,尤工蘭竹,下筆迅掃,各具意態。又善馳馬挾彈,能以兩彈丸先後發,使後彈擊前彈,碎於空中……
李桂姐是這場妻妾戰爭裡的新寵,作者在她正式出場時不介紹她如何嬌媚,如何勾魂攝魄,卻先寫她的出身,刻意提醒我們在西門慶聲色犬馬的浮華世界背後,存在一個更大、卻又看不見的貧窮世界,無聲無息地對我們指出背後更大的可悲與更值得悲憫的地方。
《金瓶梅》是「菩薩學問」,不只是「聖賢學問」。
明朝中葉之後的黨爭,到最後幾乎是和《金瓶梅》中的女人爭寵有幾乎完全相同的結構。不管是大臣、太監們的成群結黨,相互之間的黨爭、政爭,勝利者賺到榮耀與寵愛,失敗者動輒被廷杖、或貶官撤職,這和《金瓶梅》裡失寵的妻妾被體罰,冷落,幾乎是可以平行參照閱讀的。
想像西門慶是組織、團體中擁有分配資源權力的領導,妻妾們是立場不同的下屬,這種以爭寵為手段,明爭暗鬥的生存之戰,就完全不只侷限在女人和女人間的爭寵了。這是我們在看待這些女人和女人爭寵惡鬥的惡行惡狀,不可忽略的、背後更大的格局。
把潘金蓮只當成淫婦實在是誤會,潘金蓮展現的政治嗅覺和智慧,是這個角色愈來愈叫我們感興趣的地方。
《金瓶梅》裡的地理空間安排似乎也呼應著故事裡的「外在禮教世界」與「內在慾望世界」的高度反差。
我們如果把兩座相鄰宅院當成人與人之間的關係,那麼,從大門看過去的安靜與井然有序,是西門慶與花子虛之間表面的「朋友」情誼,從內部的圍牆看到狼狽的偷情,則是人的內在真時赤裸的「情慾」關係。
在親切而家常的氣氛哩,那輕輕提筆一揮所能造成的血肉飛濺與家破人亡還是讓人感到驚心動魄的。在優雅、禮貌、現實、無情、冷酷的氛圍下,令人不寒而慄的這一切,顯然又是《金瓶梅》裡另一則無法言喻的「暴力美學」示範。
情人移情別戀固然讓人惆悵,但愛上不如自己的別人,那就是傷害了。在人類諸多愛比較的習性中,這種比法可說是最沒有建設性的了。偏偏這樣的情緒普遍而真實,不但超越性別、族群的藩籬,甚至還跨越了歷史與地理。
可見情人移情別戀固然令人惆悵,但愛上不如自己的男人,那就是傷害了。在人類諸多愛比較的習性中,這種比法可說是最沒有建設性的了。偏偏這樣的情緒普遍而真實,不但超越性別ˋ族群的藩籬,甚至還跨越了歷史與地理。
說來諷刺,幾分鐘才高興地一起跳繩遊樂的姊妹們,它們之間的情誼原來是如此的脆弱,和諧的假像像華麗的骨牌陣,在西門慶一句[淫婦]的推托下,一個接著一個全倒了下來。
[你不聽,只顧來問大姐姐。長言:信人調,丟了瓢。你做差了,你埋怨那個?]
原來主題又回到西門慶和吳月娘的冷戰來了。作者借著夣玉樓之勸ˋ吳大舅之勸ˋ甚至是潘金蓮之勸,先把[冷戰]的張力哄檯到高點。所謂的[解鈴還須繫鈴人]。冷戰既然來自西門慶的一句[淫婦們間的聲喚],唯一的解法無非還是西門慶自己出來認錯道歉。
歌妓出生的潘金蓮算準了只有精於音樂的西門慶懂她的用心,她相信以吳月娘的教養是不可能聽出來期中蹊蹺的。我認為這是潘金蓮最大的樂趣所在了 她想當著眾人,用只有他和西門慶明白的密碼,公然羞辱吳月娘。
勇於向「禁忌」與「尺度」挑戰,向來是時尚內在的原始邏輯。這樣的邏輯到了當代,當身分ˋ階級不在是穿著的限制時,「裸露」程度又成了時尚挑釁的新物件。
在一個像明朝那樣的封建社會中,除了技院的錢交易之外,[性]往往是和[階層]移動或[權力重新分配緊緊相連的。.
這是在同樣被西門慶[收用],春梅和宋惠蓮最打的不同。春梅穩穩地站在他的階層,而且有潘金蓮當靠山,但宋惠蓮卻只是沒有家ˋ沒有了主人的小白兔。
在<金瓶梅>的故事裡,永遠存在著一個公開ˋ看得見的表象世界。以及另外一個隱晦ˋ看不見的底層世界。就像潘金蓮更相信從秘密的底層世界得到的訊息一樣,做為<金瓶梅>的讀者,也必須掌握那個秘密的底層世界的訊息,才有辦法更深刻地掌握表像世界裡,看似平常的瑣事背後的樂趣。
如果宋惠蓮和潘金蓮爭搶的對象是陳敬濟,事情會怎麼樣呢?
那個秘密世界哩,宋惠蓮,宋惠蓮對陳敬濟應該是沒有甚麼特別的意思,畢竟他和西門慶正打得火熱。但是這個無意間的發現,讓宋惠蓮決定跟潘金蓮別別苗頭。
小角在過去是[情慾]的象徵,宋惠蓮這些掉鞋ˋ福著人兜鞋的行為挑逗的程度。
她怕地下泥,套著五娘鞋穿著哩,它不只象徵性地把潘金蓮的尊嚴當鞋子往泥裡踩,同時它也借著掉鞋ˋ兜鞋的惹火動作,不斷地引來注目,好像全世界宣告潘金蓮得腳太大了。
孟玉樓的不言語時在是耐人尋味的。
或許是不願見到底層世界裡來,於是選擇了沉默。
但宋惠蓮實在太低估了人性邪惡的程度,以及痛宰潘金蓮所必須付出的代價了。
八卦或謠言的殺傷力很多就像那口痰,一但吐出去之後,沒有人知道她到底花落何處?或者最後會不會被風吹散弄得大家雨露均霑。孫雪娥少不了又搬出那句經典名言自我解嘲:[反正我們是沒有時運的人兒。]
剪草不除根,萌芽依舊聲;剪草若除根,萌芽再不生。就是你也不担心,老婆你也死心塌地。
西門慶道:「弄到有數兒的,只一遭。」婦人道:「你賭個誓,一遭就弄的他軟如鼻涕濃如醬,卻如風癱了一般的!」說著把托子一揪,掛下來,罵道:「沒羞的強盜,嗔道叫我哪裡沒尋,原來把這行貨子悄地帶出,和那淫婦搗去了。」
事實上,潘間連本來大算效忠吳月娘,幫他全力對抗舊人黨的。可是在經過接二連三和孫雪娥 李桂姊的衝突之後,潘金蓮對吳月娘的故作中立,不挺自己派系人馬的不沾鍋開始有所警覺了。特別是李桂姊來西門慶家,吳月娘竟然擺出一副親戚往來的熱絡模樣,還送李桂姊禮物,這些都顯示: 吳月娘是不管自己派系人馬死活的。這個女人在乎的只是自己大老婆的第位是否穩固罷了。
至於第三個條件「不准隱瞞和李瓶兒床第之間的事」,更是像潘金蓮這樣的過來人才會提出這樣的條件,潘金蓮太明白了,對付靠下半身思考的西門慶,掌握了他「性」的動態,也就掌握了妻妾之間寵愛與權力平衡的核心。
包容和守密也為潘金蓮帶來超乎想像的額外好處。
潘金蓮展現的政治嗅覺與智慧,是這個腳色越來越教我們感興趣的地方。我們發現,潘金蓮最大的滿足與其說來自床事,還不如說是借由李瓶兒,得到了翻身的能量以及重新掌權的快感。因為對她來說,權力恐怕才是讓他無法戒除的最愛。
我們如果把兩兩相鄰的宅院當成人與人之間的關係,那們從大門看過去的安靜與井然有序,是西門慶與花子虛之間表面的朋友情誼,從內部圍牆看到狼狽的偷情,則是人的內在真實赤裸的情慾關係,用這個地理空間來看潘金蓮與李瓶兒的關係也幾乎是平行的。住在前面花園裡的潘金蓮,和住在後面的其它妻妾是有點隔絕的。這個空間安排史潘金蓮更接近李瓶兒,也因此它成為最先發現秘密甚至也是第一個和李瓶兒結盟的人。
這樣的畫面諷斥意味十足,從強這頭偷偷爬過去得是西門慶,那頭抬過來的是珍寶香櫃,就像兩兩相鄰的宅院有裡有外一樣,所有看的見的人事物,在它的內裡全都有不同告人的另一面。吳月娘的計畫不能讓人知道,李瓶兒的隱情更不能讓吳月娘明白,在這個人人有心機的世界裡,所謂的倫理與道德的尺度全像這一座牆,只是形式上的象徵,只要不被發現,誰都可以偷偷摸摸的翻過來又越過去。
所謂的快眉眼裡掃人只的試用眉梢眼角掃視,雖未正眼看,但眼神卻犀利無比。李瓶兒之所以覺得犀利,恐怕還是心中有鬼,覺得她和西門慶的姦情被看穿。因此儘管吳月娘表面上溫和善良,但李瓶兒仍然感受到了她的敵意。
這種對於潘金蓮式的姊妹情誼譏諷,在金瓶梅中幾乎通篇可見。【金瓶梅】固然肇始於【水滸傳】,不同於水滸傳中兄弟情誼的陽剛狹義,生死相死,【金瓶梅】著墨更多的反而是姊妹情誼的陰柔綿密與貌合神離。兩相交叉互讀,實在是再有趣不過的對映。
從【水滸傳】【金瓶梅】到【紅樓夢】,構成中國古典文學裡最燦爛,最有出席的一隻家族譜系了。
進一步要賦予年紀與性別的想像的話,我認為【水滸傳】是父親,【金瓶梅】是母親,父親和母親因為西門慶與潘金蓮的關係(性的關係)結合在一起,而【紅樓夢】就應該是他們的女兒,而且還是一個長得像媽媽的大美女。
蔣醫生的形容,包括[似有鬱結餘中而不遂之意],[夜晚神不守舍,夢與鬼交],以及[嘲熱,盜汗],用現代西方醫學的觀點來看,應該是[焦慮症]的急性發作。
像李瓶兒這樣的女人,[錢]代表了生命最重要的力量。把這個夢想對映現實,如果西門慶是個騙人的狐狸,那麼狐狸所吸走的[生命精隨],應該就是現實世界中裡瓶兒的[財產]了。這樣一想,我們就不難明白李瓶兒會[形容黃瘦,飲食不進,臥床不起。]的理由了。
可見情人移情別戀固然令人惆悵,但愛上不如自己的男人,那就是傷害了。在人類諸多愛比較的習性中,這種比法可說是最沒有建設性的了。偏偏這樣的情緒普遍而真實,不但超越性別ˋ族群的藩籬,甚至還跨越了歷史與地理。
說來諷刺,幾分鐘才高興地一起跳繩遊樂的姊妹們,它們之間的情誼原來是如此的脆弱,和諧的假像像華麗的骨牌陣,在西門慶一句[淫婦]的推托下,一個接著一個全倒了下來。
17.[你不聽,只顧來問大姐姐。長言:信人調,丟了瓢。你做差了,你埋怨那個?]
18.原來主題又回到西門慶和吳月娘的冷戰來了。作者借著夣玉樓之勸ˋ吳大舅之勸ˋ甚至是潘金蓮之勸,先把[冷戰]的張力哄檯到高點。所謂的[解鈴還須繫鈴人]。冷戰既然來自西門慶的一句[淫婦們間的聲喚],唯一的解法無非還是西門慶自己出來認錯道歉。
歌妓出生的潘金蓮算準了只有精於音樂的西門慶懂她的用心,她相信以吳月娘的教養是不可能聽出來期中蹊蹺的。我認為這是潘金蓮最大的樂趣所在了 她想當著眾人,用只有他和西門慶明白的密碼,公然羞辱吳月娘。
勇於向「禁忌」與「尺度」挑戰,向來是時尚內在的原始邏輯。這樣的邏輯到了當代,當身分ˋ階級不在是穿著的限制時,「裸露」程度又成了時尚挑釁的新物件。
在一個像明朝那樣的封建社會中,除了技院的錢交易之外,[性]往往是和[階層]移動或[權力重新分配緊緊相連的。.
這是在同樣被西門慶[收用],春梅和宋惠蓮最打的不同。春梅穩穩地站在他的階層,而且有潘金蓮當靠山,但宋惠蓮卻只是沒有家ˋ沒有了主人的小白兔。
在<金瓶梅>的故事裡,永遠存在著一個公開ˋ看得見的表象世界。以及另外一個隱晦ˋ看不見的底層世界。就像潘金蓮更相信從秘密的底層世界得到的訊息一樣,做為<金瓶梅>的讀者,也必須掌握那個秘密的底層世界的訊息,才有辦法更深刻地掌握表像世界裡,看似平常的瑣事背後的樂趣。
如果宋惠蓮和潘金蓮爭搶的對象是陳敬濟,事情會怎麼樣呢?
那個秘密世界哩,宋惠蓮,宋惠蓮對陳敬濟應該是沒有甚麼特別的意思,畢竟他和西門慶正打得火熱。但是這個無意間的發現,讓宋惠蓮決定跟潘金蓮別別苗頭。
小角在過去是[情慾]的象徵,宋惠蓮這些掉鞋ˋ福著人兜鞋的行為挑逗的程度。
她怕地下泥,套著五娘鞋穿著哩,它不只象徵性地把潘金蓮的尊嚴當鞋子往泥裡踩,同時它也借著掉鞋ˋ兜鞋的惹火動作,不斷地引來注目,好像全世界宣告潘金蓮得腳太大了。
孟玉樓的不言語時在是耐人尋味的。
或許是不願見到底層世界裡來,於是選擇了沉默。
但宋惠蓮實在太低估了人性邪惡的程度,以及痛宰潘金蓮所必須付出的代價了。
八卦或謠言的殺傷力很多就像那口痰,一但吐出去之後,沒有人知道她到底花落何處?或者最後會不會被風吹散弄得大家雨露均霑。孫雪娥少不了又搬出那句經典名言自我解嘲:[反正我們是沒有時運的人兒。]
剪草不除根,萌芽依舊聲;剪草若除根,萌芽再不生。就是你也不担心,老婆你也死心塌地。
宋惠蓮主張的[共存共]是商人的中級裡想,潘金蓮主張的[毀滅競爭]則是人性現實。
[階層的倫理]既然構成家族穩固最重要的因素,西門慶這個一家之主帶頭去衝撞,直接傷害得當然事他做為家族領導人的威信。換句話,潘金蓮威脅西門慶;只要她膽敢這麼做,這個家也沒有人把它看在眼裡了。
[你休想聽她亂說(掩飾),他若只有貞潔之心,當初只守著廚子蔣聰不嫁來旺兒了。]
換句話說,聰明的潘金蓮早看出來,西門慶只要找到方法讓宋惠蓮的罪惡感有台階下,宋惠蓮就很有可能編成西門慶的第七個妾。
在這場爭吵之前,她以受害者家屬出現,用一種貞潔的形象為來旺受到的待遇抱不平,甚至還為她上吊ˋ鬧自殺,博得不知情的吳月娘ˋ甚至是西門慶的呵戶與同情。不管處境在艱辛,贏得大家對他的支持正是他生命重要的尊嚴之所在。然而孫雪娥卻把這樣的尊嚴徹底奪了。
原來來旺的不幸就是因為宋惠蓮與西門慶偷情造成的。
換句話說,當她公開表明一切時,她在那個看不見的[意義世界]裡企圖得到的救贖就變得再也不可能了。不但在[意義世界]裡失去救贖的可能,它同時也失去了所有和她同階層的奴僕與僕媳的支持與同情 更不用說她還得罪了潘金蓮ˋ孫雪娥,以及他們背後新人黨與舊人黨所有的妻妾了。
相對得整個世界的黑暗,與西門慶之間的慾火能提供的光熱顯得如此微弱ˋ短暫。在吵完這場架後,宋惠蓮不只在看不見的[意義世界]找不到出路,他甚至在[現實世界]裡的任何一個階層ˋ任何一個角落,也都失去可以容身的立足之地了。
某個角度來看,智商低下ˋ脾氣暴躁的孫雪娥和黃祖真是有異曲同工之妙。
[金蓮]的意涵其實遠大於名字本身。宋惠蓮的故事,說穿了,其實就是潘[金蓮]與宋[金蓮]生死決鬥的故事。象徵著性感小腳的[金蓮]是他們決鬥的原因,而存活下來的[潘金蓮]則是這個故事的結果。
無疑的,盛夏所隱喻的,正是整個西門慶家族即將開展的炙熱全盛時期。如果打<金瓶梅>看成是一趟成ˋ住ˋ壞ˋ空的旅程,宋惠蓮的故事可算是[成]這個階段的最後一道關卡了。
李桂姊是二房李嬌兒的姪女,不認這個乾女兒,擺明了要和李嬌兒劃清界線,這可犯不著。再來,李桂借既然願意當乾女兒,就表示他放棄梳籠這個身分。本著「併頭自首,既往不咎」的精神,吳月娘如果不認這個乾女兒,不免顯得小氣。
不管好人壞人,都必須面終極命運與價值。
好人與壞人的界限被打破了,打破之後,我們才有可能在小說裡,重新看見了心的深度與可能。
任何優雅女人一旦被逼到了,要變得潑辣往往只是一念之間。
人一慌時最急著要處理的事未必理性,但最先做的事絕對是下意識裡最重要的事。
同時賦予西門慶上升與沉淪的性格,這些共同存在又相違背的力量,造就西門慶成為歷史上最複雜最矛盾同時也最立體的人物。
喜歡《金瓶梅》的讀者應該知道,蘭陵笑笑生喜歡刻意在故事裡留下伏筆或隱喻,作為小說人物的命運開展或結局的預言。不管是「花子虛」之於子虛烏有、¬¬「應伯爵」之於應白嚼或「棒槌」之於男性生殖器…… 這些一語雙關的隱喻不斷地出現在作品裡,使得作者即使要把《金瓶梅》當成一本「猜謎大全」來讀,也一樣可以讀出許多樂趣來。
時間繼續走下去,政和七年結束,重和元年元旦來了。或許是節慶的嘉年華會氣氛,讓人有種脫離日常生活的想像,本來就愛風流的西門慶,在這整個新年假期間,更是色慾鼓漲。
這次,他新的獵豔對象是賁四嫂。沒有追求的刺激、沒有挑逗的興奮、沒有等待的焦心、甚至沒有調情與前戲,西門慶一進到屋裡,還來不及喝賁四嫂送上來的茶,就開始動手動腳了。事後,西門慶給了一包五六兩的碎銀子,
看得出來,西門慶偷情的效率顯然有愈來愈高的趨勢。不過他的效率愈高,故事說起來也就愈無趣。支使人家老公去外地出差,找中間人拉皮條、登門入室,付錢買單……從潘金蓮、李瓶兒到宋蕙蓮、乃至於王六兒、賁四嫂全是同樣的模式。除了風險更小、更便宜,代價更低外,一切都沒有什麼兩樣。
上次西門慶初見林太太穿的是:白緞忠靖冠,紫羊絨鶴裳衣,粉底皂鞋。這是明代一品文官的穿法-西門慶一個五品五官穿這樣當然是僭越,不過那個時代的武官都喜歡這樣的風格,西門慶穿鶴裳衣並不足為奇。只是,西門慶這樣的僭越,遇到了林太太廳堂上先祖「太原節度頒陽郡王」的「王勢」時,自己一身的官威完全被人家的王勢鎮壓了。我們看到心有不甘的西門慶這次特別穿了飛魚服來,要在林太太面前揚眉吐氣的意思很明顯。明朝文官圖騰是鳥類,武官是走獸,飛魚並不在標準的官制圖騰裡。但飛魚這個系列的圖騰(包括了「蟒」、「飛魚」和「斗牛」這三種圖案)又比鳥類、走獸的圖騰更尊榮。為什麼呢﹖答案很簡單:因為它們和龍服的紋路相似。
有趣的是,「類龍圖騰」系列尊卑的次序是以它們和龍的相似程度來決定的。蟒的四爪最接近五爪的龍,因此等級最高。之後是飛魚-龍頭魚尾,有翅膀次接近,最後是斗牛-牛角龍形,因為只有身體像龍,因此等級最低。既然和龍有關,當然只有皇帝能夠頒賜。通常是立有大功的宦官、宰輔才能蒙恩得到這種特賞的賜服。擁有一件這樣的衣服,當然榮耀更勝過其他文官、武官制服。
但見:迷魂擺陣,攝魄旗開。迷魂陣上,閃出一員洒金剛,色魔王能爭貫戰;攝魂旗下擁一個粉骷髏,花狐狸百媚千嬌。這陣上撲鼕鼕,鼓陣春雷;那陣上鬧挨挨,麝蘭靉靉。這陣上復溶溶,被翻紅浪精神健;那陣上刷剌剌,帳控銀鈎情意乖。這一個急展展,二十四解任徘徊;那一個忽剌剌,一十八滾難掙扎。鬥良久,汗浸浸釵橫髮亂;戰多時,喘吁吁枕側歪,頃刻間腫眉囊眼,霎時下肉綻皮開。(第七十八回)這段文字讀者稍不注意很容易一笑置之就跳了過去。事實上,作者用戰爭來形容性愛的場面事有深意的。我們看到這場戰爭是有層次的,雙方先擺開陣勢,然後是你來我往,漸漸的,我們看到「這一個」節節獲勝,「那一個」一十八滾難掙扎、釵橫亂髮……直到最後這一個完全降服那一個為止。
西門慶不但把床事當成戰事,完事之後還「當下就在這婆娘心口與陰戶燒了兩炷香。」在女人身上「燒香」是明代流行近似「性虐待」的ㄧ種變態作法。這和熱戀的人把對方名字刺青在身上有異曲同工之妙。從男性角度來說,在對方身上留下烙印,表示征服、占有。從女性的角度來說,願意忍痛讓對方這樣做,也是一種忠誠與情感的表示。
我們看著西門慶如何故意穿了那件飛魚服來到林太太面前炫耀,又如何把床事當戰場與林太太戰,又如何在他身上燒香…… 透過對一個寡婦在床第之間的逞強與凌虐,幻想著自己「戰勝」、「占領」、「降服」林太太以及他所代表的那個貴族階級,來彌補自己內心的自卑。
或許太成功的人生已經使得西門慶不願意再面對任何人生的缺陷了。於是他開始靠著能力賺來的錢證明自己,並且用錢來交換權勢、性愛,彌補遺憾、挫折。在我看來,那些荒淫無度的奇技淫巧最危險的地方-不在於那些教人同聲歎息的敗倫背徳、也不在於背後的妻妾戰爭,它們最可怕的地方在於它提供了一個逃避的空間-就像瘋狂無度的嗑藥一樣,讓西門慶可以繼續拒絕承認自己的卑微,甚至拒絕面對那些人生裡無可逃避的缺憾。
不知道為什麼,這些性愛的場面,愈是淫蕩,我讀起來就愈感受到西門慶的「無助」-或許正是因為人是如此地有限,無可避免的缺憾也無所不在,不願意如實面對的西門慶能做的,真的也只剩下更瘋狂、更無助的性愛了。
只是,西門慶的想像裡,整個世界是以他為中心的。如果可以的話,所有的人、事,不管他們願不願意、合不合理、背不背德,全都得順服在西門慶的意志底下。
似乎只有再那個性愛幻想的國度裡,西門慶才能真真實實地感受到自己是存在的。一次又一次地征服女人,是不安全感、是自卑、是恐懼,也是一切從他身上流逝、失去的所有遺憾。每一次的高潮都讓西門慶相信-她們是崇拜他、愛他、需要他的。而他正是這個世界的中心,整個世界都需要他,都圍著他團團轉……
藍氏能把西門慶迷得團團轉,除了年輕漂亮外,還有幾個重要的理由:一個是她身上的「珠翠、鳳翹,大紅通袖五彩粧花四獸麒麟袍兒,金鑲碧玉帶」的貴族象徵。另一個更重要想像則是:藍氏是何千戶的老婆,何千戶是何太監的姪子-正如李瓶兒是花子虛的老婆,花子虛是花太監的姪兒。一切都似曾相識。
我初次讀到這裡時,最大的疑問是:既然西門慶的色慾已經寫到這個地步-如同引擎已經開到高速一樣,作者將來如何再把西門慶的色慾再拉高,讓小說的張力繼續往上飆 ﹖原來比色慾還要強烈的情緒是「被壓抑」的色慾。那些得到的、得不到的女人,觸摸得到、觸摸不到的肉體…… 不斷地刺激著慾望,癌細胞似的分裂、增生,把西門慶無止無境的色慾推向另一個更瘋狂、更無節制的高潮。
來爵是去年臘月初八時,應伯爵介紹來的僕人。西門慶將他取名「來爵」,意思是「來爵」應該是應伯「爵」介紹「來」的人的意思。然而,「來爵」的諧音「來絕」,這很不吉祥,似乎也隱隱約約暗示著:此人一來,路也就走到絕處了(盡頭)了。
當然,沉浸在那些肉慾歡愉、美食佳餚、送往迎來、財源滾滾……這股熱浪之中的西門慶是不會想到這些的。西門慶有種錯覺,覺得這些美好的一切,似乎會為他永遠停留。
《金瓶梅》的寫作技巧是大膽而高明的。我們注意到,在這段故事裡,主旋律一直是交叉的雙線進行。一方面,作者鋪陳西門慶的情慾不斷地被挑逗、升高;另一方面,作者卻悄悄地描寫西門慶逐漸虛弱的身體。這兩條情節形成一種身體和慾望之間高度的落差,無聲無息地增加著張力……
西門慶的性愛到了最後很公式,他一定問對方想不想他、愛不愛他,他是不是天下最帥、最厲害的男人,女人一定邊叫床,邊說我有多愛你,我多想念你,你最厲害,你最帥。說完之後,再開始跟西門慶提出要求或要東西。西門慶通常會答應,然後女人更加感激涕零,更用力服侍,西門慶更滿意、更用力……一切就在這樣的氣氛下達到高潮。
這段緝兇的過程很可笑。我們看到西門慶已經病成這樣了,作者還有心情寫笑話-這樣的氛圍和寫李瓶兒生病時的悲情顯然完全不同。不難讀的出來,同樣是作者筆下創造的人物,蘭陵笑笑聲對西門慶一點同情也沒有。
中醫所謂「脫陽」指的是:男子因性交陽氣嚴重耗失,造成虛脫傾向。這聽起來還是有點玄,換成西醫的說法應該是:性興奮超過限度,交感神經失去控制,引發心跳和呼吸驟然抑制,導致腦缺氧和腦貧血,最後喪失意識而死。「脫陽」-差不多就是一般人對西門慶死因的普遍印象。
下一個提出診斷的是另一個醫生何春泉,他認為西門慶得的是「癃閉便毒」。所謂「癃閉」指的是小便不通利,「便毒」則是性病的意思。翻譯起來,這個診斷的意思是:「一種導致泌尿道感染、阻塞的性病。」這個診斷儘管比「脫陽」高明了些,不過在我看來,還是有問題的。在過去,「癃閉」指的是淋病。淋病固然會造成尿道炎,以及這些小便疼痛、不通暢的問題,但紅色皮膚腫塊卻是不至於出現的。更何況,隔天深夜,「那不便處腎囊脹破了,留了一灘鮮血,龜頭上又生出疳瘡,留黃水不止。」又是疳瘡、又是紅癗的,這樣的表現不像淋病,反而更接近「楊梅瘡」。(「楊梅瘡」的西醫病名家喻戶曉-梅毒syphilis。)
我們讀《金瓶梅》時看見作者對於傳統的禮教及性禁忌多所挑釁,甚至不以為然,一副叛逆十足的模樣,可是到了最後的底線-關於正義與救贖這些更絕對的道德標準,作者還是相當堅持的。否則實在犯不著讓每個大主角死前都來這麼一段自省。
總之,從商業的角度來看,西門慶是前瞻、懂人性,又心思細膩的人。可是從女人的角度來說,他又是缺乏責任、原則和紀律的。蘭陵笑笑生創造出西門慶這麼矛盾、複雜,卻又如此真實豐富的角色,也算讓我們大開眼界了。
西門慶之死,最可怕的的不是西門慶這個傢伙死了,而是他從來沒有活過。只剩下無生命的錢與權存活了下來。這是《金瓶梅》最讓人感到毛骨悚然的部分。
《水滸傳》第十一回,林沖要上梁山加入綠林好漢時,王倫就要他去殺人,把人頭提回來,以證明落草為寇的決心-是所謂「投名狀」。潘金蓮要春梅和陳敬濟睡一睡,一樣是「投名狀」的邏輯。《金瓶梅》裡寫的雖然是女性版的「投名狀」,但驚心動魄的程度一點也不輸給《水滸傳》的男性版。
潘金蓮這輩子固然處處與人爭鬥,甚至做出許多傷天害理的事。然而,追究起來,潘金蓮會這麼好勝爭強,或許只是來自她的自卑。
可惜一種扭曲的「心理防衛機制」讓潘金連根本不想累積金錢,就像春梅說的:「俺爹雖是有的銀子放在屋裡,俺娘兒正眼兒也不看他的。」-裝出不需要、也不在乎錢的模樣恐怕是唯一不讓別人瞧不起自己窮唯一的辦法了。這也正是潘姥姥沒錢給轎夫,公開地讓大家看到潘金蓮家沒錢時,潘金蓮會那麼不高興的理由。對潘金蓮來說,潘姥姥所代表的,正是她這一生自卑的源頭。
我們甚至可以說,潘金蓮的一生爭強好勝,甚至不擇手段,都跟她的出身以及內心深處這個「不想讓別人小看了她」的自卑情結有關。為了凸顯潘金蓮的不在乎錢,她一生和別人爭的都是在情感、意氣上的「贏」。或許正因為這樣,和故事裡其他沉淪追逐金錢、物質慾望的角色比較之下,潘金蓮追求愛慾、情慾,卻不在乎金錢、物慾的性格,顯得那麼的獨特而迷人。
潘金蓮的壞,與其說是源自她的自甘墮落,還不如說是源於她對命運的不甘心。也許在那個封建社會裡,她不該用最極端的手段去追求做為一個女人應有的權利-不管式對自油、愛情、甚至是性的渴望。但不用這樣的手段,她就只能默默地承受那樣的不公平。
隨著故事漸漸走到盡頭,某種在《水滸傳》裡的那種復仇的正義與快感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悲劇的氛圍-或者說得更精確一點,更接近悲劇英雄的蒼涼氛圍。無疑的,蘭陵笑笑生對於潘金蓮的同情是遠高出施耐庵許多的。儘管《水滸傳》裡的潘金蓮到了《金瓶梅》裡仍然還是壞女人,但蘭陵笑笑生還是給了潘金蓮更多的血肉,以及更多她一步一步變成「壞女人」的理由。
號稱英雄好漢的武松,最後,還是利用了潘金蓮對她的好感,靠著她相信的愛情與慾望,欺騙了潘金蓮最後一次的情感。多數男生欺騙潘金蓮的情感,要的是她的肉體,滿足自己男性的慾望。武松欺騙潘金蓮,要的卻是她的生命,滿足的是復仇的渴望。
然後是審問,脫逃,爆力,殺入,血腥,死亡。武松「騙殺」潘金蓮的這個情節,在《水滸傳》裡面是沒有的。武松在《水滸傳》殺害西門慶和潘金蓮,正是他們最不可一世之時。這樣的一對狗男女死有餘辜,可是現在被武松殺害的這個潘金蓮,只是一個失去丈夫、沒有財產、也沒有自由的可憐女子。
看著這個一生被占有、被調戲、被欺負、甚至被瞧不起的女人被殺的血淋淋的場面,在《水滸傳》裡快意暢然的正義伸張,到了《金瓶梅》裡,就不再是那麼簡單而容易的事了。
正是因為這場血淋淋的虐殺描寫得如此逼真,我們讀著,感覺上有種被現場的鮮血噴濺得滿身都是的震撼。可是比那樣的震撼更驚心動魄的卻是這整個讓人啞口無言的悲劇。
如果說悲劇給了我們洗滌靈魂的眼淚的話,《金瓶梅》給了我們更多。除了淚水之外,它還給了我們鮮血。
經歷過了這些,那些從《水滸傳》借來的一切就通通還清了。《金瓶梅》的故事繼續往最後的終點進行著。不再有武大、不再有西門慶、也不再有潘金蓮了。過去的一切,都用一種快得不能 再快的速度在消失、褪色,如夢如幻,如露亦如電。值到我們再也分不清楚,這些恩恩怨怨到底在《金瓶梅》、《水滸傳》,或者是在哪一場夢裡發生過。
春梅這個一直存在,卻不顯眼的女人,這次終於開始在舞台上唱起了屬於她的主戲。如果《金瓶梅》裡大部分主角的命運都像花朵,在寒冷的冬日裡飄零離散的話,那麼,「春梅」帶給我們的聯想-就和冬日裡綻放的梅花一樣,在寒涼中給我們帶來僅有的一點點美麗與溫暖。
西門慶愛錢勝過女人。陳敬濟卻愛女人勝過錢。愛錢的西門慶為了賺錢必須在事業上精明、世故、巴結、布局,在事業上步步為營,但不夠愛錢的陳敬濟卻為了女人浪費、放任情緒,甚至在事業上荒廢、鬆懈,直到不可收拾。兩人不同的出發點決定了他們的態度,不同的態度最終當然也決定了他們經營事業的成就。
《老子》裡說:「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這話聽起來有點冷酷。但天帝對於愚笨、癡頑,對於它的遊戲規則視而不見的人似乎還要更殘酷、更缺乏耐性。
這陳敬濟一向不曾近婦女,久渴的人,今得遇金寶,儘力盤桓。尤雲靆雨,未肯即休……(第九十三回)「未肯即休」把那種貪戀及不捨形容得貼切動人。一個靠著和另一個倒是搞同志情換取一點銀兩與自由的道士,去溫暖另一個更沒有銀兩與自由的妓女。從嫖客妓女再到道士和妓女,這段未肯即休的性愛盤桓固然色情、癡愚、甚至傷風敗俗,但無常際遇中自有其深刻的嚴肅,叫人悲憫、動容。
沒有什麼樣的青春年少頂得住歲月催折,沒有什麼樣的富貴繁華耐得過境遇無常,更沒有什麼樣的愛恨情仇禁得過時過境遷。是啊,人哪有早知道的呢﹖
這恐怕是春梅的「階級意識」在作祟。出身不同,意識形態就不同,事情無關乎情義,也無關乎度量。
為什麼手帕上的詩句出現了兩次﹖《金瓶梅》的讀者應該不難理解,若不是其中隱藏深意,作者是不可能讓這樣一首情詩,連續在第九十八回、九十九回出現兩次的。(吳綾帕兒織迴紋,洒翰揮毫墨跡新。寄與多情韓五姐,永諧鸞鳳百年情。)歷代讀者對於謎底的猜測固然不少,不過我最喜歡的一種說法是:這是作者刻意向讀者說在見的告別手勢。如果不是紙筆上的「文」章的話,手帕上的迴紋實在不可能「洒翰揮毫墨跡新」的。因此,這個作者「吳綾帕兒織迴紋」所隱喻的很可能正是《金瓶梅》這本小說的創作。(《金瓶梅》重疊交錯的多線筆法,倒頗有廻文編織的風格。)這本小說現在漸漸走到盡頭了,看著作者一路寫就的文章,那種「灑翰揮毫墨跡新」的意境我們不難理解。
我們看到,陳敬濟和韓愛姐之間的純潔愛情卻是透過後來彼此的「書寫」和「閱讀」關係完成的。這樣的關係延伸開來,隱喻的正是作者和讀者之間的關係。儘管兩人的愛情是從性愛開始,但透過書寫和閱讀的相知相惜之後,這樣的感情昇華到了一種更深刻、更知心的心靈層次-這樣的過程和讀者閱讀《金瓶梅》的心路歷程是很相近的(很多人開始閱讀《金瓶梅》恐怕也是從「情色」的動機開始的吧)!
我們從最沉淪、最情慾的部分開始經歷這個故事,慢慢地,這些最黑暗、污穢、不堪的一切,漸漸昇華成一種人性試煉,以及更深沉的歎息,讓我們看到生命之中最純真、最可貴的一切。
或許這正是作者對於讀者最深的期待與渴望了。真心喜歡《金瓶梅》的讀者的處境,和韓愛姐的處境多少是有點相似的。不了解的人對於《金瓶梅》的粉絲或多或少會帶著「有色」的眼鏡來看待,但真正懂得《金瓶梅》的讀者,卻有一種不擔心這樣的偏見和目光的堅定。
這樣想時,全身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原來四百年來,所有著迷《金瓶梅》的讀者,全是收到了蘭陵笑笑生真情告白的戀人。透過了《金瓶梅》的書寫與閱讀,我們也跟作者有了一陣跨時空的熱戀纏綿、一次超越阻隔的心靈交會,一場驚知己於千古之外的相知相惜。
高留住兒。藉著這四個字,作者留下了最後的告別印記:稿留住兒。是的,高留住兒。這應該是蘭陵笑笑生藉著周義,最後的謝幕了。作者預見他寫這樣既淫穢又譏諷當道的小說,最後的下場很可能就像周義一樣-被亂棍打死,但他義無反顧。只要「稿留住」了,他也就得到轉世、超生了。
或許《金瓶梅》故事從來就不曾結束過吧。就像我們在最後告別的場面讀到的,這裡有人死了,那裡有人出生了。我們既是讀者、觀眾,同時也是自己故事裡的演員……那些轉世的主角,留下來的稿兒,還有許多曾在我們心中發生的感動,就這樣,不停地又開啟了《金瓶梅》之外,更多關於成住壞空的人生大戲。
心得感想
Part I 沒有神的所在是一件多麼可怕的事情,就像書中所說的,當沒有了一切的價值之後,人就只剩下慾望,只剩下動物性的本能而已。這本書給我帶來很大的震撼,但有帶出許多值得思考的課題,讀完這本書後,也讓我進行了許多的反思。
金瓶梅在我最初的印象中,是一本古代的情色小說,也是因為這個原因讓我對於這本書有點好奇又有點不敢碰觸,不過在因緣際會的巧合,在大學修了一門通識課,讓我接觸到侯文詠的沒有神的所在,也讓我重新認識了金瓶梅,原來這是一本深刻又立體的書,決不是從前想像的那麼膚淺,裡面更是有許許多多人性的考驗、掙扎、兩難,在在衝擊我原有的價值觀。
蔣勳提到,無法悲憫是因為對人性的無知,讀了沒有神的所在,藉由書中的情節,人物的互動,思考了許許多多未來在生活中可能碰到的難題,也讓我打了一劑預防針,讓我對未來可能出現的挑戰有了心理準備,將來進入複雜的社會或許可以多了一份警覺、一份小心,保護自己甚至幫助別人。在平常的生活也常常思考蔣勳的這句話,為什麼對人性的無知會能夠悲憫呢?我想了解人性,了解人性在面對慾望時的軟弱,理性在慾望前的投降,或許就可以理解許多的作為,就可以進一步的有悲憫的心。
沒有神的所在侯文詠作品中厚重的一部著作,內容也跟他的頁數一樣沉重,但是卻很充實,是灌溉心靈的肥料,是面對挑戰的準備課程。